但不要误会,六爷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大院子弟。他们是一群被抛弃的族群,他手中的军刀,也可能是与大院子弟”茬架”后的战利品。
尽管如此,以军刀,军大衣作为身份象征,虽然已经弱化很多,仍然是一种“军功至上”文化沿袭。军人子弟有着外人难以轻视的优越感,有着现代中国人不易理解的自然。但在古代,这是确确实实的优越,军功就意味着一切。
大院子弟
商鞅变法之“军事化”:举国实行先军体制。百姓五、十编组,全民皆兵。全国推行县制,全国就是一支统一编制的军队。军功第一,业绩说话,有军功就有现世的一切,没军功就没有现世的一切。重农轻商,重农也是为了有粮可以打仗,商业产生的各种奇技淫巧可以让人活得更丰富,对花落泪,对月伤心,但是对于打胜仗没有用途。——[卡片] 冯唐说:《资治通鉴》里的管理学
“军”,意味着有“敌”。中国人的敌很多,但各种渊源纠缠不断的首推“霓虹国”日本。中日之间的敌对从文火慢炖渐渐变成中火,最后在近代烧出了一锅麻辣香锅。
就像近代日本海军训练时,把甲午战争中的清朝军舰作为假想敌一样,中国人也沿袭同样的逻辑。不过,这种固化到思维当中的假想敌模型反倒在真实的军事行为上不多见,而是从文化层面持续发酵。张口闭口的“鬼子”,“小日本”,以及曾经——也许将来还会——占据电视屏幕的抗日神剧。
在这些文化元素中,收藏敌方的战利品是一个常见的举动。于是便有了我们在《老炮儿》这类电影中看到的武士刀和日本军大衣。对那段历史不了解的人还真会义愤填膺,“你们丫觉得中国没有冷兵器吗?打个架还TM拿日本刀嘚瑟。”
这种用武士刀炫耀的习惯,不光是大陆抗战遗留下来的副产品;在台湾亦如此。台湾电影传奇杨德昌先生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军队司令的儿子小马也在影片中向男主角炫耀他老子的武士刀。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小马
在国内里,这种炫耀战利品而获得的喜悦和满足充斥在战后的数十年当中。仔细想来,这样的情景甚是奇特。战败国的文化产物,在战胜国成为一种流行。尽管这是带有凌辱的流行,但并不妨碍它在中国人心中留下深刻的东瀛印象,并为数十年后日本文化遍染中国大陆(比如二次元文化),提供某种程度的铺垫。
“在民国时语言层面输出,日本占领期间城市文化层面输出,到现在娱乐和个人精神文化层面输出。”
嘴里骂着鬼子鬼子,我们也永远摆脱不了那些年来自“霓虹国”的文化烙印。明治维新的时候,日本人大量翻译西方著作,其中所用的很多汉字,后来在民国时通过鲁迅等旅日留学生进入中国。
外国影响如果要传给中国人,必须用中国的语言和书写方式来传布……外国影响进入中国,必须通过语言这个途径,所以外国思想翻译到中国,常常接近于使之汉化。正像为了现代的需要,常把印欧语系给以现代化那样,中国也创造出新名词,许多 是从日文吸收来以表达新意的……比如西方自由主义的“自由”(freedom)和“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两个神圣概念,当年日本人翻译时,保留了任性和不负责任的含义,随即成了人人为己的处世信条,正统的儒家信仰者对此惊恐不已。于是西方个人主义的美德,变成了无责任感的自私与放纵。 权利(right)的观念,甚至在现代西方也是在新近才发展起来的;但是在中国,权利的观念几乎没有什么背景,以致不得不为之创出一个新词。1864年,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翻译惠顿的《万国公法》时,用了权利一词,这个词又在日本使用。——[观点] 天主来到汝地:歪果仁对民国的影响
清末的传教士
如同上文最后一句提到的,也有一些汉语词汇,是在中国由国人和传教士共同创造,而后也流传到日本得以使用。所以在20世纪初的文化扩散过程中,中国与日本绝非单一方向。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日本人比中国人早半个世纪就已经进行了明治维新(1867年),开启了“全盘西化”的进程,显然日本传入中国的更多一些。
在杨德昌的另一部电影《一一》中,男主角和昔日的恋人漫步在日本街头。经过一个丁字路口,男主角不无感慨地说,这里和台湾太像了,简直就是小时候常走的那条路。
电影《一一》
不论是大陆还是台湾,日本殖民时期的文化影响都十分深刻。去年在广州的北京路逛联合书店时,无意中翻到了一本日本占领期间的台北建筑历史。尽管作者的绘图不够精致,但仍然还原了一副独特和矛盾的城市风貌。
作者绘制的日治台北城建筑
日治时期是台北历史上一个特殊而重要的时期,台北在清代创造出来的都市风貌在此时彻底改变,街道尺度与城市现代化的框架也在此时底定,并且一直保留到现在,成为台北而城市发展基础。
必须首先说明的是,日治时期的台北,不能说是日本人的城市也非台湾人的城市,而是台湾人与日本人共生的城市。日本人主要居住在城内、城南与城东地区,台湾人以艋胛、大稻埕、大龙峒等地区为舞台,建设出如舰钾龙山寺、大龙峒孔庙等规模宏大的建筑,展现台湾传统文化丰沛的活力。——[观点] “日治”时的台北城
台北街景
3、二次元
二战后,日本现实社会对外的影响几乎被美国归零。亚文化慢慢形成潮流——动画、漫画、游戏(ACG)等文化产品渐渐汇聚成日本的输出主力。对大陆而言,日本ACG奠定了1980-1995年出生的一代国人的童年记忆。2014年,有研究机构专门对当下的二次元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文化、经济和商业层面分析——
上图是申万研究在对比了日本与中国在不同GDP(PPP调整,城镇化调整)极点下产生的现象级文化产品。报告所用单位为国际元,是指多边购买力平价(PPP)比较中将不同国家货币转换为统一货币的方法。本文中的“国际元”是指“国际美元(Geary-Khamis美元)”。
从图中不难发现,虽然中国大陆近年出现了一些叫座文化产品,但从对应GDP水平来看,与日本八九十年代水平相近。而此时日本的现象级产品包括《天空之城》,《超时空要塞》等。——[观点] 咨询界大叔眼中的二次元
作为咨询界牛人,两位作者在文章中发现了优质文化IP产品与当时人均GDP水平之间的正相关趋势。即人均GDP水平越高,人们越富有,对应的现象级IP作品的质量越高。从八十年代中期,恰好是日本经济最为火爆的时候,在那“登顶”的几年里,《天空之城》、《超时空要塞》等现象级产品纷纷问世。
《天空之城》
不论是哪个时期,近代日本对中国的影响都在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跨文化扩散的一条法则:永远从高级文化向初级文化扩散与传播。近代日本给仍旧没有搞清楚状况的中国人狠狠地敲了一棒,在民国时语言层面输出,日本占领期间城市文化层面输出,到现在娱乐和个人精神文化层面输出。
当然,同样的文化传播也发生在日本人身上,但显然不是来自我们。
“全盘西化!”
跨文化扩散不仅可以说明为什么较为发达的日本文化可以影响到我们,还揭示日本文化更为发达的原因——更早的西化历程。
常看日剧的人都知道,日本人很喜欢在戏剧里将他们的情绪反应扩大化。尤其是描写几百年前日本人的时候更是如此。每次看大河剧(NHK电视台每年一部的大型古装正剧,算是日本主旋律历史剧系列),往往都是这个套路:那是一个封闭或者大多数人都循规蹈矩的时代,然而主人公却与众不同,常常语出惊人、或者剑走偏锋。每当这时,我们就会在屏幕上看到这样如痴如醉的镜头——
大河剧《真田丸》
他们的反应特别夸张。虽然我常常说服自己,那是因为那个时候能像主人公那样说话或者思考要么被视作大逆不道,要么就是闻所未闻;但仍然不禁要为演员的下巴担忧,生怕它下一秒就会脱臼……
言归正传,在这些“世人皆SB,唯独我NB”的历史剧里,2010年的《龙马传》介绍了一位引领日本近代开化的重要人物——坂本龙马。在这部大河剧中,坂本龙马的个人经历就是对日本近代从闭关锁国到“明治维新”前,整个时代的完整记录。
在这期间,美国佩里将军登陆日本、日本被迫开通通商口岸、日本开始组建现代海军、德川幕府向天皇“大政奉还”;这一系列重要的历史事件,坂本龙马一件都没有错过。
这部剧给我留下的众多印象中,除了福山大叔有多帅以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那就是整个日本近代化过程中,西方文明的巨大推力。
1853年,美国的马修·佩里将军开着蒸汽船来到日本,工业革命后的美国和闭关锁国的日本之间,差距一目了然。那时候的日本人,一部分马上被这些夷人的挑衅所激怒,“攘夷派”就此诞生;另一部分,在身心受到强烈震撼的同时,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被迅速激发,不择一切手段,只想看看能造出大船的美国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有日本人不惜一切代价悄悄爬上了佩里的蒸汽船。当他们被美国人抓住,带到佩里面前时,竟然提出的是这样的请求:请让我们看看随你的船一起出海,我们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黑船来袭
在1853年,美国海军将军马修·佩里在江户(今东京)湾靠岸登陆。黑烟滚滚的大船上走下来一群一身黑军服的“强盗”。一位名叫吉田松阴的日本人和他的一位同伴目睹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切。佩里一行的出现对于松阴来说,就像是噩梦成真一般。然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了这其中所潜藏的机遇。吉田松阴旺盛的求知欲难以慰藉,他急切地想知道有关于美国人的一切。于是,第二年,松阴和他的同伴竟然偷偷潜入了佩里的军舰。他们带着一些象征和平意味的文书,希望能够随这艘船只一同回到美国——他们太想看到这个新鲜的世界了。——《Finding Japan: Early Canadian Encounters with Asia》
这个登船的人到底是不是吉田松阴和他的同伴,其实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在佩里将军记录那段历史的个人日记中,只记录了“两个年轻的日本人”。不过,在后来的许多文学作品,包括《龙马传》当中,都将那个登船的“疯狂”日本人头衔给了吉田松阴。
日本民族的历史不断向我们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旺盛的求知欲和对强者的崇拜可以令他们不顾一切。因为崇拜强大的唐朝,日本派“遣隋使”、“遣唐使”到隋唐“取经”;因为崇拜拥有“黑船”的美国,日本人不惜被杀也要冒险登船;在这之后,对于西方发达的工业社会的向往,让日本人迈出了更绝的一步,那就是“脱亚入欧”。
日元上的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在报纸上发表《脱亚论》文章,主张日本“所奉行的主义,惟在脱亚二字。我日本之国土虽居于亚细亚之东部,然其国民精神却已脱离亚细亚之固陋,而转向西洋文明”。他还呼吁说:“我国不可狐疑,与其坐等邻邦之进,退而与之共同复兴东亚,不如脱离其行伍,而与西洋各文明国家共进退。”福泽谕吉为日本选择的振兴之路,就是摆脱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进而使日本成为欧洲型的民族国家。——百度百科
“这个国家的价值观基本上是舶来品。”
与西方文明对日本社会的深刻影响一同发生的,是中华文明渐渐地退潮。
如今,中国对日本的影响,大多已经停留在实物层面了。汉字、茶道,古建筑。日本人在西化后慢慢地将自己和中国文化之间撇清关系。
这就好比师傅带徒弟,有一天,徒弟说我不跟你学了,你落伍了,我改拜新师傅了。从日本人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甚至可以说是必然被选择的逻辑。随着明治维新的深入,脱亚入欧渐成“新传统”,日本人心里的中华文化渊源尽管仍然流淌,但已不被传扬。以至于如今很多日本人并不知道,他们使用的汉字原是来自古老的中国。
在物质层面上,这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在精神层面上,有些事情似乎正在慢慢变得扭曲。
在知乎上,有一位出生在日本的朋友这样描述他对日本的印象:“日本文化中缺乏’善’。”对此,他将其归结为日本自古以来“一直被同化”的结果。从古至今,日本似乎都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是非观念”——以前是中国人的观点:儒家、法家、兵法;后来,从19世纪被黑船撬开国门到二战战败之后,美国文化成为日本人的主心骨。虽然有“武士道”文化,但那也是相对“新潮”的玩意,是统治阶级对武士阶层的精神美化。
《东亚大历史》
在《东亚大历史》当中,台湾学者吕正理分别总结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人和日本人影响最大的两种思潮:“儒家”和“兵法家”。
孔子所说的“忠”、“孝”、“仁”,和孟子所说的“义”,合为“忠孝仁义”四个字。对于后世中国人来说,很少有什么比这四个字的影响更大了。“忠孝”不止规范君臣和父子的关系,也 扩大适用于其他上、下之间的人际关系,例如雇主与奴仆之间。“仁义”则渐渐扩大适用于兄弟、朋友之间。“忠孝仁义”于是形成了中国社会上牢不可拔的价值观。聪明的国君总是在孝子之门寻找忠臣、良将。忠君爱国之士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成仁取义”。忠义的仆人、婢女受大众钦敬。不管是什么人,为什么目的,当要招兵买马打仗时,总是得尽量号称自己是为了“仁义”,率领一支“仁义之帅”。即便是在强盗和黑社会等不法组织中,当头的人也必须要是“仁义大哥”,才能坐得住。
……
孙子是世界公认历史上最伟大的兵法家,其著作《孙子兵法》十三篇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不只是中国古代的军事家应用其理论,在日本、韩国也被奉为圭臬。例如,日本战国时代群雄争霸,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还有他们的对手们,几乎没有一个不研究《孙子兵法》的。白圭是中国在战国时代最有名的大企业家,而自称是把伊尹、太公的谋略和孙子、吴起用兵的方法应用于决策和经营事业。现代中国大陆、台湾以及日本也有许许多多的企业家在研究《孙子兵法》,希望能应用到企业的投资、经营及管理上面,而每年都有关于这方面的新书出版。——[观点] 诸子百家“超”简介
对中国人来说,“仁义”二字大概是最为深入骨髓的价值观了。尽管很多人已经不再把它挂在嘴边,“仁义”二字听起来也颇有老古董的错愕,但大部分人成长于中国的大环境下,从小接受的仍然是“仁义处事”的教育。
对日本人来说,忠孝仁义中的“仁”是最弱的。由日本战国年代慢慢形成的武将文化,以及对兵法、战略的痴迷,为日后的“武士道”价值观奠定了基础。尽管战国时期也曾出现过秉持类似“非攻”、“爱人”的“仁”者理念的武将,比如上杉家家臣直江兼继,但他们着实少之又少,可谓凤毛菱角。
直江兼继
不求“仁”,要“脱亚”。这时候,被日本人“背叛”的中国人心里作何感想呢?大概天朝上国压根没有把这群东瀛岛国上的居民当成自己的徒弟,而是皇帝们一贯的“蛮夷”观点——天朝上国之外,非倭即蛮夷。因而,当国人发现自己已经在诸多方面落后于日本人时,更多的不是被“背叛”的伤感,而是被昔日“倭人”、“孙辈”挑衅的恼怒。
到今天,一部分国人还是没有走出“大陆中心,天朝上国”的心态。似乎我们总有些与众不同,我们凌驾于其他人之上,我们生来优越。或许,正是这种不谦虚,从骨子里割断了我们超越日本的道路。殊不知,当我们还在固步自封,用习以为常的口吻叫着“小日本”、“鬼子”的时候,我们也被这些词背后的心态蒙蔽了双眼。我们不是看不得日本好,而是看不得他们比我们好。与此同时,日本人聪明甚至略显狡黠地观察着邻国的心态和言辞,政客们掷骰子,商人们赚银子。赚钱是好事,只要是相互的就好。只可惜国人一边喷洒着浓烈的民族情绪,一边忙着消费,给对方送钱。日本一直以来都比较依赖对华出口,以至于由于去年中国经济增速放缓,日本经济也躺枪了。
前两天看新闻说罗永浩要把T2卖到日本去,突然有一种欣慰感。说实话,他能不能成功我并不乐观,因为在硬件实力上仍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归根结底,我们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些美好的文化,并且可以尝试把这种文化的具体产物反向输出给我们的东瀛老友。
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种“终于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赚你们钱了”的感觉。这感觉,很辛酸,还有点可悲。但是很爽。